原標題：舉報副校長性騷擾的男生：我給了童年的自己一個交代
1月13日，張書越（化名）在手機里讀到綿陽涪城區(qū)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結(jié)果，癱在了工位的椅子上?！皡悄衬撤笍娭柒C罪，判處有期徒刑七年，犯猥褻兒童罪，判處有期徒刑八年”，他反復地讀，反復地流淚。
吳某某是吳立祥（化名），張書越初中的班主任和數(shù)學老師。15年前，張書越常常躲在教室的角落，挨過了失去尊嚴的三年——吳立祥對男生毆打，對女生性騷擾，當時他就讀于四川綿陽東辰國際學校。
2020年4月17日，已是副校長的吳立祥即將調(diào)職，在初中群里呼吁曾經(jīng)的學生們幫忙轉(zhuǎn)發(fā)宣傳。在無法抑制的怒意中，張書越回復：“我馬上也要30歲了……如果說你真的在我人生中扮演了什么正面的角色，那就是我發(fā)誓我絕不會活成像你一樣的大人。”
張書越（化名）在微信同學群里發(fā)的信息。
這天凌晨，他在微博@午夜的龍貓電臺和朋友圈公開講述了這段回憶，4天后，東辰國際學校2009屆學生、博主@周貝蕾Manon轉(zhuǎn)發(fā)了他的微博并實名舉報吳立祥性騷擾。漣漪一圈圈蕩開，許多同學在私信中向他們敘述相似的遭遇，他們聚集在微信群里整理證據(jù)，最多時有上百人。不久，涪城區(qū)成立聯(lián)合調(diào)查組進駐學校。吳立祥以涉嫌刑事犯罪被警方刑拘。
博主@周貝蕾Manon的舉報。
如今回想最初的發(fā)聲，張書越說，他給了童年的自己“一個交代”。他曾歷經(jīng)幾度沉默：在目睹班主任對女同學觸摸的時候，在不知道這些舉動是性騷擾的時候；在告訴父母自己被毆打、父母告知校領(lǐng)導而班主任卻仍沒有被替換的時候，在想到自己作為一個男生不應(yīng)該“軟弱”的時候。
多次的采訪中，他提到那句話，“身處在漩渦里的人，有責任說出漩渦的樣子。”
這個故事的幸運之處在于，他們的聲音最終得到了制度的回響。判決結(jié)果出來后，張書越有了新的希望，“這件事情給我的生活托了個底”，他說。
在陰影下成長的自我懷疑仍在，張書越在微博上寫，很想給15年前、躲在角落里的自己寫封信：
“我想說你會等到云散的那一天，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人，你會被看到，你的存在會有價值和意義。你會從那些年的陰影里走出來的，很難，非常難，但是一定會的。我在未來等你。”
法律上，他和受害的同學一起走到了正義的結(jié)局，但仍有許多無解的問題，張書越還沒法停止思考。
他向記者設(shè)想了許多的“如果”：如果他沒有在大學里學習女性主義，了解到性騷擾的傷害，如果自己沒有在那個時間點發(fā)聲，如果沒有當時已經(jīng)是博主的周同學轉(zhuǎn)發(fā)；如果中學就有性教育的課程，學校有停止教師性騷擾和體罰的機制，受害者能有毫無顧忌的訴說渠道……他希望，幸運有一天可以復制。
[以下是與張書越的對話]
澎湃新聞：
吳立祥案在1月份有了進展，涪城區(qū)人民法院以強制猥褻罪和猥褻兒童罪共判處吳立祥有期徒刑14年。剛開始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，自己在做什么？
張書越：
那個時候剛好從我老板辦公室里面出來，正沉浸在工作的氛圍當中。打開手機，一看到同學給我發(fā)的短信，吳立祥，被判14年。我整個人就癱倒在椅子上，完全回不過神來，反復地問她：是真的嗎？什么時候？誰告訴她的？下一步的近況是怎么樣的？我們需要做什么事情？一直在跟她聊天。我的心情非常激動和忐忑，一片茫然，完全也顧不著工作。吳立祥終于被判了，（心里）一顆非常大的石頭落地了。#p#分頁標題#e#
得知判決結(jié)果，張書越發(fā)了一條微博。
澎湃新聞：
我看到你在微博上說，判決結(jié)果自己反復地讀，反復地流淚。
張書越：
整個下午都處于一種非常激動的狀態(tài)，雖然表面上很平靜。（維權(quán)的過程）看上去只是不到一年的時間，但是我等這個判決結(jié)果已經(jīng)非常久了。
澎湃新聞：
我看到你在微博上寫：“這是我們共同的勝利，也是我個人的勝利?！?/p>
張書越：
對，終于對過去的自己有一個交代，你曾經(jīng)經(jīng)歷過那些事情，看見過那些不公的對待，那些骯臟齷齪的行為，覺得這是不對的。你逃離了那一片黑暗的森林，走出去了，看到了新的世界，因為某一個機緣巧合又無意中回到了那一片森林，你就知道其實這個地方是一片禁區(qū)，它應(yīng)該被揭露出來。
所以我覺得自己完成了童年的一項任務(wù)，這件事情是必須要去完成的。
前兩天春節(jié)回家，我問我媽，我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知道吳立祥得到法律的制裁，時光再倒回到吳立祥在我們?nèi)豪锇l(fā)出信息的那一晚，如果她能夠選擇，讓我不發(fā)那條短信到群里，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嗎？她還會讓我勇往直前地去推進這件事情嗎？當時我發(fā)短信的時候，她完全不知道，是被其他同學家長告知的。
她說，可能還是會。（她）擔驚受怕了很長一段時間，擔心對我和我們家庭（的影響）。
澎湃新聞：
對你自己來說，如果時光倒流，你還會做這個選擇嗎？
張書越：
當然，我從來都沒有后悔。今天的結(jié)果是一個非常好的結(jié)果，遠遠超出我的預期。如果你來采訪我，是因為吳立祥他向我提出了訴訟，他說我誹謗他，并且他還申訴（上訴）了，我也會告訴你，我不后悔。這件事情最壞的結(jié)果，在我發(fā)那條信息之前我就設(shè)想過了，就是會影響到我的工作和生活，但是我沒有辦法保持沉默。
澎湃新聞：
你（經(jīng)常）會說，“我不想再成為一個沉默的大人”，可以感覺到這句話對你來說挺重要的。
張書越：
對，我覺得我在做這件事情的精神領(lǐng)袖是傅雷。我們在看傅雷家書的時候，會看到傅雷是怎么教導傅聰?shù)?，（說的就是這句話）。
我不求自己做個很偉大的人，去影響千萬的人或腰纏萬貫，有巨大的社會影響力。我只想成為一個正直的人，我想成為一個說實話、能夠不擔心因為說了實話而受到譴責和指責的人。我覺得這樣的價值觀是對的，我堅持我自己認為對的事情。
#p#分頁標題#e#澎湃新聞：
我們可能看到是案件在公檢法程序上的進展，不知道在維權(quán)的過程中，你們做了哪些事情？
張書越：
從4月份我發(fā)聲，到警察介入，這段時間是我們最忙的一段時間，跟受害人同學聯(lián)絡(luò)、收集證據(jù)、整理名單，把所有有用的信息都交給警察。這之后我們的擔子就卸下來了，后續(xù)的流程都是由警察、檢察院等等去推進，他們需要我們補充什么材料，我們再去補充。
警方案情通報。
之前，我可能覺得一個性騷擾的案件要立案、偵查，要有刑事上的判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，其實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。把我們真實的感受說出來，這件事情就已經(jīng)成功了一半，就已經(jīng)完成最困難的那一部分了。
澎湃新聞：
這個過程，你們互相之間一直都是在群里交流的。
張書越：
是的，我們也沒有見過彼此，除了我那個年級的同學。我們的群名叫守望相助，（仿佛）有一張網(wǎng)絡(luò)上看不見的、巨大的手把大家牽在一起，讓彼此分享曾經(jīng)發(fā)生的黑暗經(jīng)歷，凝聚起來，成為一個巨大的拳頭，砸向了一個惡人。
部分舉報者的說法。
澎湃新聞：
許多網(wǎng)友在你的微博底下評論說，你很勇敢。
張書越：
也有同學或網(wǎng)友來質(zhì)疑：為什么這么晚發(fā)聲？或者（質(zhì)疑）那些不發(fā)聲的同學：明明是受害人，TA選擇掩蓋，甚至幫吳建峰說話。我們應(yīng)該抱有什么樣的立場去面對他們？
（我想的是）今天把吳立祥打倒，世界上就沒有強奸犯或者性犯罪者了嗎？可能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，還會有類似的事情發(fā)生。它（吳立祥案）能夠給我們帶來一點點正面的意義是，我們需要去反思在整個鏈條中，為什么他在這十幾年的時間里面就沒有（暴露）出現(xiàn)一點問題？比如說，學校是不是在性侵害這一部分的教育上，存在一定的紕漏，才能夠讓吳立祥的行為一直存續(xù)？老師之間是不是存在包庇行為，有很多共通的秘密？我們讓證人同學勇敢地站出來，但是證人同學如果沒有后面一系列的保護機制，他們誰又愿意站出來？是不是能夠有更多的人站出來，而不用擔心受到報復或者是后續(xù)消極力量的影響，未來的生活還可以再繼續(xù)？所以我覺得我們單個地把人拎出來，好像每個人都是有罪的，但實際上我們站在更高層的角度上去看，其實可以總結(jié)和歸納出未來我們避免這些事情更好的辦法和措施。
澎湃新聞：
你出來發(fā)聲后，其實也有不少人質(zhì)疑你和其他的受害女生，說他是老師，他摸一下你，打一下你，拍一下你，那又怎么樣？
張書越：
是的。我覺得這個（判決）結(jié)果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性教育的缺失，這堂課很早之前就應(yīng)該給我們上了，我們在小學、初中、高中，就應(yīng)該有這樣的一個性教育的常識，告訴我們哪種觸碰是可以的，哪種接觸值得警惕，觸碰的界限、定義是什么。
澎湃新聞：
你之前和我聊的時候提到，你覺得那些站出來說出被性騷擾遭遇的女生，她們或許是更勇敢的。包括很多人發(fā)給你的私信都是表達感謝，周同學收到的私信有很多謾罵、詆毀。#p#分頁標題#e#
張書越：
針對我個人的質(zhì)疑，惡意誹謗的私信，其實是沒有的。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的男性身份帶給我的一些便利，如果我身為女性的話，可能也不會這么輕松地逃過大眾的審判。對于女性的受害人，我們要求她是純潔無暇的，她所陳述的事情必須要跟真實的情況一模一樣，完美復制，前后邏輯完全一致。
但如果他是男性，就像我，只要說出來就夠了，他講的甚至不用是他自己的遭遇，他只用說：我看到了別人受到性騷擾，我甚至不用去自證這件事情是不是對的，我好像就已經(jīng)值得被表揚、被稱贊了。
我們這件事情是一個特例，我是作為一個男生，第一個站出來發(fā)言的。（有記者向我）提一個問題：怎么能夠呼吁更多的男性關(guān)注男女平等，關(guān)注女性被性騷擾、女性的權(quán)益？
其實這件事情我也沒想明白，我也無解。因為我出生在普通家庭，沒有經(jīng)歷過什么性別教育。我的家庭教育其實也相對正統(tǒng)，也沒有告訴我，你想干嘛就干嘛，男生你就是不成家立業(yè)也無所謂，女孩子你獨當一面也是可以的。
我的性別觀念的植入是來源于我的大學，我大學修的女權(quán)主義、女性主義，因為開設(shè)了文化分析這一門課，我才有機會接觸到這一部分的思想、知識，才對我進行了改造。
所以我覺得這件事情怎么能夠去復制，怎么能夠讓更多的男性也具有同理心地去理解女性現(xiàn)在的遭遇，去理解她們在職場上、家庭上、還是其他的情形下面對的一些不公的情況，我覺得挺困難的。
澎湃新聞：
我不知道有沒有什么事情發(fā)生，這一瞬間會讓你覺得（最初發(fā)聲）很值得？
張書越：
私信里有受害人同學說，謝謝，感謝我?guī)退麄冋f出他們之前的經(jīng)歷。有很大部分是學生家長給我的留言，是現(xiàn)在還在綿陽（讀書）的學生家長，謝謝我站出來，（他們能）避開這個學校、這個老師。
除此之外，我們那件事情發(fā)生后，福州也有同學站出來指責、舉報自己的老師有性騷擾的舉動，成都也有男生站出來，有男性老師性騷擾男性學生。我感覺就像扔下一顆石子，它不僅會蕩開一圈漣漪，它會有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的漣漪，如果有更多的石子投下來的話，漣漪就會激起波浪，聲量也會形成更大的共鳴。我們可能會因為這些共鳴，健全更完善的法制以及監(jiān)督的渠道。
澎湃新聞：
看到你能笑著說這件事情真是太好了。因為我記得在上次采訪里，你還跟我講到，這件事情如果說對你本人有什么影響，是你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，即使在工作上取得了一些成就，但還是會覺得自己很透明、不被看見。
張書越：
是的，我現(xiàn)在依舊這么覺得，內(nèi)心的懷疑和不滿足，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還是會有。
吳立祥對我不是長期的體罰，扇耳光、踹肚子是偶爾發(fā)生的，身體上的疼痛感其實記憶沒有那么深刻。但是他對我長期的無視，（讓我有的）長久的自我懷疑，影響到我今天。
?。ǖr間會補償你，而且你也不僅僅是從他那一個渠道去反饋你整個人生，你還會有其他的同事、朋友、同學、家庭給你的支持和幫助，所以這種傷痛是會被治愈的。
經(jīng)歷了這件事情（判決結(jié)果）之后，至少從某一種程度上來講，我更相信了（活在）這個世界上是能夠被善意地對待的，給我打了樂觀的強心針。今后我面對類似的事，處理工作上、生活上的事情，我都會抱有更加勇敢、更加相信制度和政策的心態(tài)。這件事情給我的生活托了個底。#p#分頁標題#e#
張書越回學校的留影。
澎湃新聞：
對新的一年有什么展望？
張書越：
新的一年想要看更多的書，用更多的時間成為一個更好的人。當然也想多賺錢。
澎湃新聞：
你現(xiàn)在微信的置頂，還是這些受害人的群嗎？準備什么時候把他們放下來？
張書越：
我也在想這個問題，我覺得可能要等吳立祥被終審判決了，真正被抓到了牢里，板上釘釘?shù)?，我才會把它慢慢（放下）?/p>
前兩天春節(jié)，我在群里發(fā)了一句：謝謝大家在這一年當中的努力和付出，我們每一個渺小的自己做出一點點的事情，其實也推動了一個很大的社會的進步。